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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节 京华故梦

1

清子十七岁的生日, 是在中国的北京城度过的。民国二十九年的秋天, 凉雨阵阵,寒意袭人,今年似乎异常的冷,前几天就下了霜,于是生日这天兄长和之就带她去香山看红叶。

其实之前清子已去过香山,并不觉得有什么好,可这次前往,只见整座山竟被枫叶染成了红色,红得那么浓烈生动,在秋日的晴空下看来,仿佛正在燃烧一般。

她流连忘返,直到黄昏,才依依不舍地随兄长登上了车子。

当她远远的能望见老城墙时,天已经半黑了,城门守军见是日本军方的吉普,当即挺直了身子敬了一个礼。

兄长和之见了,从鼻子里发出极其轻蔑的一哼。

忽然前方一个人影从边巷里飞快地跑出来,开车的副官猛地踩了刹车,清子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向前一冲,额头撞上了前排的车座。

自然和之与副官也好不到哪里去,惊魂初定,就听那边巷里闹哄哄的,几个人嚷嚷着跑出来,将那个倒在车前的人拖了起来。

车灯照亮了他们身上的士兵装束。

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。」和之的语气还能维持平静,可清子听得出来,兄长现在非常恼火。

副官将车灯打到最亮,那几个人一下子静了下来,随后副官下车去询问了几句,回来复命:「他们抓了一个中国女人。」

「是犯人?」和之皱起了眉头,仿佛已经预料到答案。

副官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,「不是。」

清子听见兄长低声咒骂了一句,然后开门下车。

他走到那队日本士兵面前,清子身在车内,虽然隔了几米远,却还是能听到兄长暴怒的训斥声——和之出身于武士世家,本身就有些洁癖,进入军队后随着军衔的晋升这种洁癖益发的严重起来。

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士兵在一个已经屈服的城市里,做出侮辱妇女这种丑事。

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,和之的恼怒终于发泄完了,清子摇下车窗探出头,看见兄长带着那个女子向车子这边走过来。

她往里退了退,几乎同时,兄长打开车门让那名女子上了车。女子低着头,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,只见她手环抱着肩头,身子微微蜷缩,似乎正在颤抖着——因为恐惧和屈辱。

清子觉得同情,「你还好吗?」她用略嫌生硬的汉语问道。

女子仿佛被惊吓到一般猛地抬起头来,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松了绷紧的身子,轻声说:「我没事……」

一辆汽车与吉普相对着开过,车灯让吉普的车厢内有了片刻的明亮,借着灯光清子看清了女子白皙异常的肌肤和秀气精致的五官,因为惊吓的缘故,她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态更令人怜惜。

是位美人,清子这样想,未曾留意到前排的后视镜上,正映着和之的脸,只见目光灼灼。

「这么晚了,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街上。」和之的汉语,相比清子要流利的多。

「我的邻居病了,我出来找大夫。」女子的声音那么轻,几乎要听不见。

于是和之转过身来,「你住在哪里?」

「羊角胡同……」

车子很快到了羊角胡同口,女子下车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,「非常感谢您的帮助。」她有礼地答谢,文雅的措辞及口音显示她受过教育。

清子向她笑着挥了挥手,而和之则一言不发,只用手势示意副官开车。

扬长而去。

2

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,和之在离家前告诉清子,他为她找了一名家庭教师,负责她的汉语课程。「免得你成天就跑去那个学校,那样太不像话了。」

和之的决定,清子不敢违抗,父母双亡,和之长她十二岁,于她是兄长,更似父亲。

可免不了难过。

那所学校,青砖黑瓦的四合院,一个美国神父买下了充作教会学校,收留了一群孤儿,每日里嗯嗯呀呀的学些英语,更多的还是教授汉字。

美国神父前两年就走了,现在整个学校由几名老师支撑着。

最年轻的那个,叫赵默秋。

干净斯文的读书人模样,架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,身上长衫或许本是灰色的,只是洗得都有些发白了。此时北京的深秋里,总能见他戴个米色的围脖,带了一群孩子在四合院里绕圈跑了来取暖。

最初清子是无意中看到的,觉得他对着那些孩子露出的笑容真好看,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「偶然」经过那里,再后来听他教那些孩子读唐诗——

花钿委地无人收,翠翘金雀玉搔头。

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,她也喜欢。

她最喜欢的是看他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低头看书,夕阳替他轮廓优美的侧面镶一道金边,在她心里,直如神祗般的美。

可兄长既然觉察了,这份秘密的感情就不能再继续下去,虽然和之对她一向宠爱有加,可清子仍对他有种莫名的恐惧感。

于是她只能带着这样不甘与压抑的心情,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出神,直到佣人来敲门说新的家庭教师李小姐到了,她才披了衣服,十分不情愿地下楼去。

在玄关伫立的窈窕身影意外的有些熟悉,清子轻轻咳嗽了一声,对方转过身来,她不由得惊呼:「是你?」

是那个住羊角胡同的女子。

今天她穿了一身米白青花的旗袍,围着驼色的开司米披肩,头发也整齐的在脑后绾成发髻,别了一枝精巧的银簪,丝毫不见那夜的狼狈与不堪。

女子叫做李茹,燕京大学毕业,念的是英文系,却也会一些日语,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城,先后在几家外国人家里做过汉语家庭教师,先前的雇主几乎都替她写了介绍信,称赞她良好的学识及品德。

或许这就是兄长选择她的理由——清子这样想,在这个陌生的城市,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也能带来些许安慰。

她心情好了起来,甚至还主动带着李茹参观过各个房间,李茹见识广,说话也风趣,甚至连清子的家乡——京都的风土人情都知道一些,很快两人便聊得投机,不知不觉时间流逝。

正说起清水寺的楼台时,和之回来了。

他走进客厅,马靴踩地板上蹬蹬的响,沙发上的两个人立时站起来,「哥哥。」清子笑着向他跑过来,而李茹则低头欠身,「少佐阁下。」

「李小姐,这是我的家,你无需在这里用军衔称呼我。」和之揽住了清子,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肩,却是在向着李茹说话。

清子发现,兄长投向李茹的目光里,除了探究与审视,竟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情。

于是她想——

或许,兄长会请李茹来此,也并非仅仅因为她前任雇主们的交口称赞那样简单。

3

后来李茹再见到和之,就称呼一声「藤田君」,只是每次都还是低着头,一副羞怯的样子——或许是因为初识时那样尴尬的情况,使得她总不敢与他正面对视。

有一次清子问她:「你的邻居后来病好了吗?」

她有些黯然地摇头算作回答。

不知为什么清子总是想起这件事,想李茹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独自在暗夜里跑去求大夫,是有多温柔良善。

而李茹只是说:「咱们中国人说,远亲不如近邻。」

咱们……有的时候,她说话还是带一点儿口音的,她告诉清子说她老家在山东潍坊,老家的人特爱玩纸鸢,又说父亲手巧,做的风筝上加个哨子,一上天,风呼啦啦的一吹,锐利的笛音响彻天际。

她说得那样活灵活现,清子听了十分神往。想着或许有一天,她能和李茹一起去她的家乡,放一次那精巧有趣的纸鸢。

李茹每个礼拜会来三次,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越来越了解清子。

一天李茹到的时候清子还没有起来,听佣人说她病了,李茹便说要上楼去看看,进了房间见清子将自己埋在被子里,李茹就笑着上前,手探进被子里呵她的痒,又哄她说若乖乖起来,新年的时候便送件好玩意儿给她。

当然最后她还是乖乖下了床——她正在变得越来越在意李茹的意见。

这个转变和之也留意到了,他似乎很高兴,但依然保有一个军人的警觉。有一天清子在他的书房外听到他正与人通电话,她听到了李茹的名字,后来又在书桌上看到了关于李茹的学校档案和照片。

和之在秘密调查李茹,这让清子觉得有些不快,却又无从阻止——兄长有他的想法和做法,她只能接受。

所幸和之并没有发现任何对李茹不利的信息,这一点似乎也让他自己松了一口气,就在清子看到档案和照片的那天晚上,和之啜着清酒,说让清子转达一下,冬至的这天,请李茹和他们一起往玉泉山去赏雪景。

冬至在北方算是很要紧的日子,清子听李茹说过到了这天是要合家团聚的,可李茹在北京城里并没有别的亲人,于是她想,兄长的这个邀请大概可以用中国的一句俗语来概括——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随后一连下了几天的雪,可真到冬至前夜雪倒停了,早上李茹如约而至,还是坐了吉普出去,李茹和清子坐在后排,虽然情形与初遇那时相似,但各自心境,却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不想车子还未出城就停在了半道,副官下车查看后说修一下就好,于是他们三人只有等着。

偏那么巧,车子就停在那所教会学校的外面。

清子听见那些孩子的欢声笑语,还有赵默秋的声音,这些日子来一直被压抑的那些期待与爱慕一下子被勾了起来,她忍不住拉开车窗上的纱帘,向外张望。

却是赵默秋带着孩子们出来铲雪。

她看见他的背影,便觉心满意足。忽然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,转身向车子这边望了一眼。清子吓得赶紧缩了手,纱帘垂下,阻隔了外面的景色。

随后她回过头,见兄长正合目小寐,没看见她刚才的唐突举动。

可是李茹却看着她,似笑非笑。

4

玉泉山的雪景很美,可清子看时,却是入眼不入心。和之先往山顶去了,李茹陪着她在后面慢慢走,冷不防问一句:「停车那会儿,你往外头看什么?」

清子愣了愣,随即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,「没有看什么。」

赵默秋的事,她不愿对人说,哪怕对方是李茹。

可李茹却用有些怜惜的目光看着她,轻声说:「真是难为你了……」就好像她已经知道了她秘密的单相思,明了她的无奈和忧伤。

清子有种心事被人窥破的不悦,于是她加快脚步拾级而上,不理会李茹在身后直叫她的名字。

忽然间她脚下一滑——

「小心!」李茹惊呼,清子只觉得自己顺着石阶滚落,滑到了山道边,只听喀啦喀啦的声响,身下树枝断裂,白雪崩落——

山道边,原来是一处陡峭的岩壁,之前有树枝枯叶横七竖八的架着又积了雪,所以看不出来。

清子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,她这辈子从未处过这样的险境——大半个身子悬在半空,下面就是深渊。

幸好李茹抓住了她的手,抓得死死的,一边又大叫:「藤田君!」

山中寂静,和之很快听到了李茹的呼救声,带着副官赶来。清子安然脱险,反而是李茹的情况不太好,清子下坠时的力道将她的右臂扯脱了臼,扑到地上的时候身上又被树枝划伤了脸,身上的呢衣也撕开了一个口子。

和之解了自己的披风替她披上,一行人坐车回了藤田家,副官又接了医生来看过,将脱臼的手臂推回位,上个绷带固定住,又替她处理了脸上的伤口。

这次清子被吓得不轻,整个过程一直抓着李茹的左手不肯松开,默默流泪。

等医生走,还是李茹安慰了她半天,服了医生开的镇静剂,才睡去了。

这时长夜已深。

李茹到书房去向和之告辞,低着头,似乎不愿他看见自己上了伤药的脸。可和之却拒绝了她的告辞,说:「你一个人住在羊角胡同,没有人可以照顾你,我已经叫佣人准备了客房,在你伤好之前就住在这里。」

大约是觉察到自己的口气太像命令部署,他又加上一句:「这样清子也会比较安心。」

李茹听了,踌躇了些会儿,终是轻声细气地说:「谢谢。」

和之站起身向她走过来,她不自觉地退了一步,只觉背抵到了墙上。「应该说谢谢的是我,你救了清子。」他低下头来,伸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正视自己:「你不用怕我……为什么你面对我的时候,总是低着头呢?」

李茹抬起头来了,与他目光相接,两颊满布红晕。

和之看着她左颊的伤口,安慰道:「放心,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。」

他的声音那么轻柔,满含了温存缱绻。

随后他叫来佣人,领李茹去了清子隔壁的房间。

深夜,终于结束了公务的和之从书房里出来,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去,他合上房门时发出了声响,过了一会儿,客房的门打开了一条缝,李茹从里面闪身出来。

她进了书房。

拉亮台灯,那些公文就整齐的叠放在书桌上,显示主人的严谨与细致。

她一一翻看,暗记在心。

即将被取缔的进步刊物,需要严密监控甚至追捕的抗日人士,还有汪精卫政府各高官的行程安排。所有这些情报,对地下抗日组织而言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。

藤田和之少佐兼任着特高课北京分站的三课课长,年少有为,手腕铁血,在他的计划部署之下,不知屈死过多少爱国人士。

他所背负的,是累累血债。

5

过了半个月,李茹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,脸上也像和之说的那样没留下什么疤痕之类的遗憾。可她几次要向和之辞别,都被清子撒娇拦下了。

清子清楚兄长的心思,怕是已经爱上了李茹。

其实她这样做也是有一点小小私心的——如果和之娶了一个中国女人,那或许就不会太在意自己去和赵默秋交往。

赵默秋,她始终不能忘怀他,就将这个名字放在心底,暗暗地爱慕着。

这天和之回来时神色不善,经过客厅时连清子向他打招呼也未加理会,她觉得奇怪,想跟上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,却被李茹拦下了。

「当面问藤田君的话他未必会告诉你。」李茹说得不错,清子也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善于隐藏心事的人。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,叫来和之的副官询问。

副官起先守纪不愿说,后来抵不住清子的水磨功夫,支支吾吾地说近日发生了一些汪精卫政府高官受袭事件,搞得特高课焦头烂额,早上的时候一课的课长将和之叫去大加叱责了一通。

兄长是个苛刻的完美主义者,没有人比清子更了解这点了。

于是因为这件事的关系,藤田家上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紧张气氛。

直到这一年的年节到来。

除夕夜,李茹遵守之前的承诺,真的带了一个奇巧的小玩意给清子作为礼物。那是一个木制的小机关,看上去有些像孔明锁,可李茹说又与孔明锁不同,里面有个小暗盒,把各个木榫解开后,暗盒里是可以放东西的。

「这是我爹以前做的,他本是个木匠,后来日子好过了,还是喜欢做这些消遣。」

她说起她的父母,眼中有些湿润,清子见了就想到自己,她没有父母,而李茹却是与父母天各一方。

李茹的老家在战区,想来她一定是担心的。

于是清子想,或许也该在什么时候,给李茹一个惊喜。

她与和之聊天,言谈中旁敲侧击,「大哥,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,如果要举行婚礼的话,双方的父母都应该要在场吧?」

听了她的话,和之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,凝视她片刻,失笑出声:「你也学会像中国人一样说话了?」

可他还是接受了她的建议,答应暗中寻访李茹在山东的父母。但他特地关照清子,「先不要告诉她任何事。」这样的关照也不是没有道理,乱世,战区,或许最终得到的不是好消息而是噩耗。

所以在李茹面前,清子守口如瓶。

等了很久,李茹父母的消息始终未来,却是北京城的气氛不知为何骤然紧张,城里开始宵禁,出入城门都要有特别的通行证,和之也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,清子觉得担心,李茹宽慰她说:「或许是近日有什么大事。」

能有什么大事呢?无非是为了一举捣毁某个地下抗日组织,又或者汪精卫政府的某个高官要过境。

这天和之回来了,看上去十分疲惫,副官也跟着回来,手上拿着厚厚的文件,过玄关时一个不慎被地毯绊了一跤,文件掉了一地。

和之恼火地狠狠叱责,刚好李茹经过,她蹲下身帮忙将文件一一捡起叠齐,交回副官手里。

和之见了她,怒火似乎也降了许多,住了口,只是冷着个脸上楼去了。

副官向她鞠躬,随后匆匆赶上。

她点头致意,然后往客厅去,脸上神色一片平和,心中却在暗暗计较刚才看到的那些文件——

那是一些被捕爱国人士的名单,以及运送的路线和时间,一周后,特高课要将这些人秘密押解上去东北的火车。

6

第二天的早上,和之很早就出了门,上午八点的时候春寒还未消退,清子也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,李茹轻手轻脚地步出自己的房门,进到书房内。

她需要出城。

但是藤田的书房内并没有特别通行证,所以她拿走了另一件东西。

在朝阳门那里她果然受到了盘问,虽然没有特别通行证,但是她拿出了上次出去郊游时与藤田和之的合影和底片,借口到城外的一个朋友家做冲洗,卫兵认出了特高课的藤田少佐,片刻犹豫后还是放她出了城。

等从地下组织的秘密据点回来,已经是下午时分,踏进藤田家后李茹抬头看见和之就在玄关,不免吓了一跳,随之又暗自庆幸照片和底片都被自己放在了手提包里。

可是和之接下去的话却让她绝望。

「你终于回来了,你的朋友一定已经知道了我为他们安排的好戏。」和之这样说着,挪动脚步让开身形,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从他身后走了出来。

「这是圈套?」李茹皱起秀气好看的眉,明白自己踏入了一个陷阱。

「李小姐,你不是也给我设置了圈套吗?」和之平静的口气里隐含愤怒:「感谢你的合作,我很快就能将北京城里这些该死的抗日分子一网打尽。」

因为他们会去救那些被捕的人,倾巢而出,心甘情愿地走入他设下的包围圈,无一生还。

被士兵带走的时候李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:「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?」

和之看了看她,低声说:「你的故乡,根本不在山东潍坊。」

她曾经说过的老家,潍坊外的一个小村庄,那里最近刚刚纳入当地日军的控制下,根据已经登记的人口,李茹的父母,根本就不存在。

然后士兵押着李茹出去,和之跟着去了,谁也没注意到客厅的门虚掩着,门后清子正在瑟瑟发抖。

她没有想到,自己一个小小的善意心愿,却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。

等和之回来已经是一天之后,清子推门进去书房的时候他口气不善,「如果想说李茹的事就不用了。」

可清子还是哭着说,想见一见李茹。

「或许我能说服她……」她要说服李茹做什么,她自己也不知道,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说服李茹,只是赌一把——她的兄长,依旧保有对李茹的感情。

她赢了,和之叹息着,答应让她去见见她。

特高课的牢房,戒备森严,阴暗恐怖,虽然听不到任何惨叫声,却弥漫着一种雷同于死亡的腐烂味道,令人作呕。

沉重的牢门被打开后,清子看见靠墙壁坐着的李茹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她比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狼狈,只是短短一天的功夫,她的脸已经变得脏污不堪,手背和脖颈上还能看到血痕,触目惊心,一直延伸到衣下。

她满身都该有伤痕。

大约是被开门声惊动,她睁开眼转过头来,有些吃惊地看着清子:「你怎么来了?」

声音沙哑的已经认不出来。

和之似乎也感到不忍,又觉得愤怒: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!我是真的爱过你!」

清子吃惊地看着兄长,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情绪这样失控。

李茹却只是回应以一声轻笑,「可是我对你,一直都只有恨。」她平静地说着,连语调都没有起伏,却让人感到那样深深的压迫感,连反驳和置疑的能力都没有。

和之铁青着脸离开了。

李茹挪动了一下身子,转头看向清子,沙哑的声音轻轻问:「你恨我么?」

7

她的这个问题,清子根本无法回答,只有跪坐到她身边,一味伤心地哭。

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伤心那么真挚,李茹吃力地伸出手,拍了拍她的肩,「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……清子,你是很好的女孩子,单纯又善良,要是以前我认识了你,我会带你去我家,我爹我娘一定也很喜欢你的……可是……太晚了……」

她问清子:「知道我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吗?」

清子摇头。

李茹露出了苦涩的笑:「在南京,可是三年前,我的家已经没有了。」

清子颤抖起来,她想起那些曾经听闻过只言片语的可怕事件,她一直都不敢相信那是天皇的军队所为,但此时此刻,在真正经历过一切的李茹面前,她却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。

「希望你永远都无法体会,我有多恨你的国家。」李茹看着她的目光里有着怜惜,而她只能抓着她的手,一个劲地痛哭。

李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,「别为我难过,清子……我只希望你别忘了我,记得我送你的孔明锁么?我很喜欢它,记得我爹做它的时候我还很小,我爹在家门前的李子树下头做这个,我过去,爹就抱着我,教我唱儿歌,左三四,右七六,当中拨一抽二手……」

她轻声念着,思绪仿佛完全浸入回忆里了。

最终,除了道别,清子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。

回去的路上,和之神色凝重,一言不发,他将清子送到房间的门口,「什么都不要想,好好休息。」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疲惫。

清子关了房门,换了衣服上床,佣人送来医生开的镇静剂,她服下后很快在药力的作用下睡去了。

夜半时,惊醒。

她做了一个噩梦,听见枪响的声音,看见李茹满身血污的倒在地上。她猛然坐起,大口喘着粗气,感到自己的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过了一会儿,气息稍平,发现月光从窗外照进来,正落在梳妆台上,照亮了李茹送她的那件礼物。

孔明锁。

她忽然想起李茹念的儿歌,于是下床抓过孔明锁,开灯细看了好久……

左三四,右七六,当中拨一抽二手……那根本不是儿歌,而拆解孔明锁的口诀。

所有的木榫拆下后,就像李茹说的那样,最后四个木榫构成了一个暗盒,清子打开了它,发现一条银质的项链,手工精细,项链上的心型吊坠一面刻了字:

爱女茹菱

她挑开吊坠,里面是两张相片,一个是李茹,另一个却是一个婴儿的像。

那或许是李茹的小妹妹?不知是生,还是死?

随后她又发现在李茹的相片下还隐藏着别的什么,她挑开了看,只看了一眼,就愣住了。

那是一个青年的相片,虽然没有她所熟悉的从容与沉稳,可她还是立刻就认出来——

那是赵默秋。

第二天的早上,和之还没有回来,佣人也还在厨房里忙碌,清子却已经装束停当,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。

她知道早上七点时赵默秋会带着学生出来散步。

她在学校外等到了他,而他看到她似乎一点都不吃惊,只是关照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领队,自己则留了下来。

清子曾很多次想象过自己和他说的第一句话,可真到了此刻,她却只能伸出手去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她的手里是一个手绢包,里面是李茹的项链。

8

赵默秋接过了,打开看到那条项链,只是说:「多谢你送来。」语气淡淡的,听不出愤怒或哀伤。

「你不问她的情况吗?」清子觉得有些难以接受。

赵默秋笑了笑,却那么苦涩,「会看到这个,就说明她……已经死了。」说着他转头想要离开。

「等等!」清子忽然转过了一个念头,一把抓住他的左手,却又立刻放开。

那只手,那么冰冷僵硬。

「抱歉。」赵默秋低声说,「我的手之前受了伤,这是义肢……」

受伤?什么时候受的伤?为什么受的伤?清子不敢问,怕答案更令自己感到不堪,同时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,轻声向赵默秋说:「别去,那是个圈套。」

说完,她转身,飞快地跑开了。

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说了,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背叛了兄长和国家,虽然她不能确定赵默秋是否明白她的意思,是否真的能将这个消息带给李茹的那些同伴,但她只要说出口,就是背叛。

她只是不想让李茹最后的希望落空——为什么在牢房里,李茹要说起那首儿歌呢?

难道不是因为抱了最后一点希望,希望她会及时拆开孔明锁,了解她与赵默秋的关系。

难道不是在赌她绝不忍心看着赵默秋去送死吗?

直到最后一刻,李茹都没有放弃营救同伴的机会。

而她,也已经做出了选择。

回到家中,佣人还未从厨房出来,她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,独自出神到十点,然后开门下楼,洗漱进食,一如往常。

第二天,教会学校人去楼空。

这天晚上,和之从外面回来,清子躲在自己的房间里,抱着棉被,满怀恐惧地听着书房那边,和之摔砸家具与怒吼的声音。

这一次行动的失败,直接致使和之被调任到遥远的南方去,而清子则留在了北京又住了几年,一直到裕仁天皇发表《终战诏书》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的那一天。

国家战败,北京城里的日本人撤离时显得非常恐慌,人人提着箱子争先恐后地往军车上爬,在曾经的那位副官帮助下清子终于挤上了车子,抱着行李箱坐下来的一刻她听见旁边的一个军官在痛哭,喃喃着说为什么,为什么中国已经屈服在我们脚下,天皇陛下却要投降。

她不禁想这个人究竟是有多愚蠢,这个国家,甚至是这个他们占领了八年的城市,何曾有片刻真正的屈服于人下?

真是,太荒谬了。

而现在,本就不该开始的一切终于结束了。

忽然间她看见了赵默秋,他就站在胡同口,也正望着她,他看起来似乎憔悴了些,但依然沉稳儒雅。

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。

有一瞬间清子以为李茹并没有死,可再看时那个女孩比她记忆中的李茹甚至还要稚气,于是她想起了那张相片里的婴儿,李茹的妹妹,李菱。

她活着,平安无事,太好了。

忽然清子终于明白了一件长久以来一直困扰她的事,那就是支持李茹的究竟是什么?什么让她直到最后也不放弃?现在她终于明白除了复仇的深深恨意,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——

是赵默秋,又或是李菱。

她已生于乱世,她已遭受悲伤痛苦,事实既成无法更改。而让她满怀希望的是,至少她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努力,去缔造一个没有战争和杀戮的时代。

拼尽满腔碧血。

还我锦绣太平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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