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读历史

第 147 章 红绫渡江(终)

作品:我同夫君琴瑟和鸣| 作者:秋风外| 分类:都市言情| 更新:2023-12-03| 下载:秋风外TXT下载

十、

她的热忱从何而来,她那份死心塌地又源自什么,江远波没有探寻的力气,但有一样东西他十分确信——

黄皖拥有着一种纯粹的,无与伦比的快乐。

当她练成一套枪招的时候,她站在傅珏面前回禀的时候,甚至她风卷残云吃了顿饱肉的时候。

比如此时,傅珏亲自来寻江远波商讨要事,正巧碰见黄皖。

她含着笑意看少女甩完一顿枪招,转头对江远波道:“此女进步神速,可有你指导之劳?”

江远波从容道:“她自己悟性高。”

傅珏悠然:“江军师不仅通晓用兵之术,对练武强体之诀窍也颇有研究,军中多少人想求军师指点一二,只苦于军师事务繁忙,为人亦不好亲近。”

江远波淡笑道:“黄皖之事,是您托与在下的。”

傅珏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,对方提着枪,正等待自己施令,站得笔直,眼睛却有意无意,瞥向交谈着的二人这里。

很是按捺不住的样子。

傅珏低声:“性子还是这般。”

顿了顿,年轻的都督又道:“这般就很好。”

她招招手,让黄皖过来。

“出招皆为上乘,你做得不错。”

黄皖一听,喜色简直攀上眉头,她说不来什么自谦的话,只腰背挺得笔直,抿着唇一个劲点头。

“战事吃紧,我忙于东南战地之事,没空管顾你,你可有怨言?”

黄皖拼命摇头,她急切地想表达自己毫无芥蒂,刚想张嘴,对上傅珏带笑的双眼,立刻忘了如何措辞。

傅珏便和江远波相视一笑,她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少女肩头:“和周围人处得怎么样?”

黄皖骄傲道:“好极了!丁小哥昨天教我射箭,顾二姐今天送了我悬钩子——”

傅珏点点头,又叮嘱了几句,帐内一片欢声笑语。

黄皖笑的时候,江远波注意到她有尖牙,并且不止一颗。

他心中嗤笑,笑她方方面面,都像个山林中的小兽,没见过人类,得到了一点食物,就恨不得翻开肚子换得关怀。

江远波轻嘲着,他一边因为这份愉快而恼恨,一边暗暗期待,天真在破灭时,是怎样的场面。

江远波看黄皖,像看稚童,看幼犬,总之不是什么和自己齐平的东西。他后来都懒得掩饰那份居高临下,但黄皖依然一无察觉。

她一颗心吊在傅珏身上,她的热忱只为都督一人,她的死心塌地旁人无法瓜分。

她在他面前挑起一千次枪尖,只为了能在都督面前展现最完美的一次。她满口都是都督昨日都督今日都督明日又如何如何,欢天喜地像没见过世面的小犬,傅珏不过随便招了招手,她就恨不得尾巴都摇断。

江远波的怜悯完全多余,黄皖沉浸在自己的景仰中,日复一日地忠诚,永无止境地热忱。

她不再是奴隶,有了并肩作战的伙伴,有了可以效忠一生的将领,她快乐极了。

这份快乐愈发扎眼,江远波有些等不及,开始向黄皖透露一些事。

比如,傅珏前年在江南屠了一座城,只因那城主佯降,她便连满城无辜百姓都没放过。白骨露於野,千里无鸡鸣,都督残酷如斯。

黄皖却瞪着眼睛道:“佯降极无信义,长柳城主此举已是将全城百姓置于险地,他已不仁,都督何以义?再说,此乃都督在江南第一场胜仗,不杀鸡儆猴,接下来的作战只会更艰。”

江远波没想到黄皖连一年前的战役都一清二楚,她明明才进军中半年,却好似一条老兵。

他换了条路线进攻,道原先军中有一老将,是从傅珏东征开始就跟着的。此人部率有道,忠心耿耿,只因犯了一回错,就被傅珏当众斩杀。都督冷情至此,着实叫人胆寒呐。

黄皖闻言,敛眉半晌,江远波以为她终于寒心,她却忽地起身正色道:“此事我早已知晓……”

“军师有所不知,那将士所谓忠心,不过惯行溜须拍马之事,他身为副将,动辄对兵卒颐指气使,拉帮结派,赏罚不明,竟把一小兵活活罚死……”

“都督依军法痛斩此将,是明纪;后又以大礼厚葬老将,抚恤家人,实乃大义也!”顿了顿,她作出总结:“媚上欺下,此人再忠心,又有何用?将领如舟船,兵卒如江海,江海平稳,舟船方能行远……军师可懂这个道理?”

江远波当然懂这个道理,要杀掉那人还是他给傅珏出的建议。只是没想到黄皖在军中如鱼得水,这些秘辛一清二楚,还洋洋洒洒,反过来给自己上课。他意外极了。

他看着她,忽然问:“你可知,当初都督为何救你?

黄皖眼睛亮闪闪:“因为我站在寨子外,最先发现军队,最先给都督大人带路!这是命里定下的缘分。”

“是吗?”江远波很有耐心:“根本原因是——你出于亚娜惹山。”

黄皖愣住了。

江远波微微倾身,紧盯着少女怔忡的双眼:“她想做一味天底下没人能解出来的毒药,这事可一点儿都不简单——”

他如愿地看见她的表情凝滞了,像是难以置信,无法应对。

毒蛇吐着红信,卑劣之语既出口,总得说完。

“那味毒,至少要十年以上生川乌;龙眼大的雪蛛五只;金红蟾蜍——正在抱对的,其毒津最烈。”

军师慢慢地笑,语气几乎是爱怜:“全天下,只有居于悬崖的云雾族人才找得全吧,可惜这支传说中的部族居为邻近大寨所吞并,血脉已经凋零。”

“没有知遇之恩,也不是仁慈善举,你练不练枪无关紧要,你在这呆得快不快活她也不在乎,她只需要你肯豁得出性命,自愿去高崖洞窟中寻药,你明白了吗?”

他们已经很近,江远波看见少女的眼睫颤了下,在他恶毒地说出最后一句之后。

晶莹透明的水滴在少女眼中聚起,她闭了闭双目,泪水痛快坠下。

黄皖看上去,真的很伤心。

但奇怪的是,江远波心头快意,却没设想的那般多。

期待过太多次的好物破碎,美景黯淡,如今看见对方真的失落,反而有一丝古怪的苦涩,从他心底慢慢爬升,蔓延,紧攥。

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。如同枯井忽地泛了波,焦土上生出绿意,死寂之地听闻磬音。

造物掠夺了他的悲欢哀怨妒,他终岁不知动容为何物,世人或悲或喜,或聚或散,他行于其间,像个缺了灵性的怪物。

他费力模仿,佯装正常,如今被少女的两滴眼泪轻易击穿,透过风轻云淡的表象,他看见自己是何等低劣,何等不堪。

从死在手中第一只小鹿开始,到看见全族人被屠戮后的尸首散落一山谷,他从不落泪心酸,但现在,他为眼前之人的泪水而感到悲伤——

如果心头此时的痛楚可称作悲伤的话。

江远波顿在了当下。

然后,他听见黄皖开口,她声音有点干涩:“我早就想到了。”

“我早就想到了,当初给都督指路,我爬上五丈高的巨木眺望,只用了息时间……她当时便说,听闻亚娜惹山中有一族脉,居于悬崖,以云雾为图腾。她问我是不是来自那里,我从来没遮掩过。”

“我怎么会不知道呢?都督声名在外,天下良才皆向往之,她是蹈弄风云的角色,这样的人,怎么会缺替她卖命的……只不过,我这条命原本就是她所救,她肯买,我便该高兴。”

有什么好高兴的?江远波的笑意彻底消散了,你就那么死心塌地吗?因为她救了你,所以就该奉上一切吗?

黄皖的泪落了半行便不再落,她重新抬起眼来,语气带了怅然。

“军师知道山里奴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?”

他当然知道,当初从方圆谷走出去,江远波曾一度落入贼寨,他在那呆了个月,最后把全寨人都药死了,没用上更残忍的,是他们的福气。

黄皖自顾自说着:“对我来说,饥寒是其次,鞭笞也不在乎,最叫人绝望的,是这条命轻贱到毫无意义。寨里缺一张人皮做鼓,少一颗头歃血,或者有人想看用火烧多久能烧死人,我们的命因为这些缘由就可以轻易失去。”

江远波在心中混乱地反驳着,生于乱世,山中奴隶如此,中原百姓难道不如此?战火倾碾之下,多的是毫无价值的死亡,无人在意的牺牲。

“我不怕死,很小的时候族人便教导我不必畏惧终点,我只怕毫无价值地死,但在那里,连死得痛快都是奢侈。”

江远波沉默着,他想,有些人还在为无法体会常人七情而挣扎,而有些人,已经在想如何死,才够爽快这回事了。

黄皖发出一声叹息,她摸了摸尚泛红的鼻尖,诚恳极了。

“如果没有都督,我现在大概在某张鼓上……大人,您体会不到,我在这里是何等自由快活。从第一天开始,我就已做好为都督而死的准备,她想要我如何,我便如何。

“并心甘情愿。”

这番话真诚到近乎赤丨裸,少女在似乎为这极其少有的袒露心声而不好意思,她垂下头,开始胡乱揉搓自己衣角。

江远波长久地无言。

他觉得自己试图用傅珏,让黄皖失望的行为,如同一个残废对壮年人发起挑衅那般愚蠢。她是多么富足且自洽,而他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偷。

他心中又涌起新的情绪,似乎是妒忌,他妒忌黄皖的坦荡赤诚,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的财宝。

也妒忌傅珏,这个女人有多狠辣他太清楚,她凭什么,凭什么能拥有纯粹至此的热烈?

这妒忌和酸楚混合在一起,把年轻军师的心彻底搞乱了。

江远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震荡迷乱,像先天失聪的幼童第一次听到鸟雀鸣声,世界在多年后才真正缓缓展开露出原有的色彩。

他必须忍到极致,才不回在眼前忙着揉衣角的女孩前露出异样。

多么可笑,他没等来黄皖的笑话,反倒先等来了自己的。黄皖的心没痛到哪里去,他的心却几乎要碎掉了。

这是货真价实的初次情动。

如果,如果属于她的美好真的破碎黯淡,他绝对是最为不忍的那个。

十四、

因为不忍,他后来隐瞒了很多事,有的小,有的大。

最小的一件,是共同养的黄狗暴亡,他处理了尸体,对她谎称是走失,说它一定被善良的人家收养着。

最大的一件,就是他们的孩子卷入权力斗争,成了女帝试验解药的牺牲品,被毒素折磨已有十年。

这个孩子对江远波来说,跟那条黄狗并无太大区别,都是为了黄皖开心而存在罢了。他并不爱他们的孩子,他没有必须去爱的理由。

黄皖从怀孕开始,便饱受折磨,她有段时间吃不下任何东西,整日整夜无法入睡。她身体一边浮肿,一边又消瘦,肚子里的东西一天天消耗她的养分,日渐胀大。

补品,汤剂,江远波用尽浑身解数,减轻的痛苦微乎其微。

他们的孩子,像个恐怖的寄居物,依靠消耗他的爱人才能降生。

他凭什么爱?

这个孩子未出生时吃着她的血肉存活,出生后又瓜分了她的关注和温柔,他凭什么爱?他不去恨,都已是尽力。

再说,江琮拥有黄皖的爱,已经可以知足,那可是世上最好的东西。

身为方圆谷的医者,江远波有一万种方式只用在自己身上,让黄皖不必经历生育苦楚,但黄皖说,她想要个属于他们的后代。

她说这件事的时候,眼中充满了期待渴盼,江远波不舍得不满足这个愿望。

他们会有孩子,这个孩子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黄皖快乐幸福,他的降生再无更多使命。

江远波是这样想的,他愿意日复一日去炼女帝要的解药,愿意不知疲倦地营造万事无恙的泾川侯府。他倾心打造了一个蜜园,只要其中的鸟儿能自由歌唱。

她的自由就是他的自由,她的愉悦就是他的愉悦,他依靠她来感知世界,世上再没有别的能比这更亲密,更动人。

甚至那柄长虹似的铁枪裂空而来,枪尖抵在他喉头,冷凉似此刻雪月,他也不曾后悔。

“我要一个解释。”那双他深爱的眼睛带着点恨,近在咫尺。

他垂眼看枪尖寒芒,只是柔声:“我爱你。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