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章
第176章
她的鞠躬让现场一片安静。明明之前的食堂还人声鼎沸,吵吵闹闹。
但是随着江美舒鞠躬的那一刻, 所有人都看着她。
“我们签。”
“我们愿意签。”
“给我们。”
“就是啊, 梁厂长替我们做了那么多事,也帮了我们那么多次,我们签个字摁个手印算什么?”
“是的。”有人甚至提出来,“江同志,如果请愿书不行,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去,一去去抗议,去找领导,去接梁厂长回来。”
江美舒听到这话,有些感动,还有些难过。
她鞠躬,再鞠躬。
“谢谢大家,谢谢大家。”
陈秘书也是,他把请愿书递给了江美舒,两人一起下台,一人拿着印泥,一人拿着请愿书。
就那样。
从食堂台子下面的第一个人,到食堂门口的最后一个人,一共八百三十三个人,所有人都按了手印。
这不是肉联厂全部的工人,因为还有人在休假。
而这一部分人,在得到消息后,也匆匆忙忙的从家里过来。
到最后,一面请愿书的正反面,全部都被按上了鲜红的手印。肉联厂一共一千零八个人。
按了一千零七个人的手印。
至于还差最后一人。
不知道是谁。
大家只是觉得奇怪,而江美舒也没有声张,只是默默的和陈秘书交换了一个眼色。
陈秘书把这件事记在心里。
拿到请愿书后。
他便和江美舒一起去了,关押梁秋润的单位。其实不过是委会而已,他们来的时间不巧,中午刚下班。
陈秘书观察了一会,便喊江美舒去旁边的小店,“我们去吃点东西,等到他们下午上班的时候在过去。”
“直接找他们最大的领导。”
江美舒嗯了一声,她其实没有太大的胃口。
陈秘书叫了小馄饨,她捧着碗喝了两口汤,一边盯着委会的门口,见到一个穿着白衬衣,拎着干部包的男人,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,“陈秘书,老梁这边有没有领导?他的上级,或者是上级的上级也行,在去他那边问问情况,看看能不能使点劲?”
提起这个陈秘书便叹口气,“我一开始便找过了。”
“但是很难。”
“之前梁厂长想要推行改革的时候,上面的领导都是一致反对的,但是梁厂长不惜和对方翻脸,也要改革,这就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。从梁厂长被带走的时候,我便去找了何书记,何书记只说了一句知道了。”
“便没有然后了。”
江美舒听了有些心寒,“老梁做这些改革,也是为了下面的人啊。”
“不然,他做什么这般出力不讨好?”
“我们都知道。”陈秘书叹气,“甚至上面的人也知道,但是江同志我们大家都在保全现有的利益。”
“而不改革,就能带来最大的利益,这才是最直观的。”
“领导改革,触及到太多人的利益了,所以他在被带走后,才没有人愿意来帮忙,这才是归根结底的原因。”
江美舒看着那过分刺眼的阳光,“所以,老梁是被上面的人给放弃了吗?”
陈秘书默然了下。
在这种时候,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江美舒心里有些憋闷,却无从发散。
“但是好在下面的工人,还没放弃他是吗?”
他们愿意签请愿书,这就代表着这些人还没放弃,梁秋润的是吗?
陈秘书没有回答,这种时候,任何回答都是苍白无力的。
两人都沉默着。
这一顿饭他们吃了一个半小时,到最后江美舒碗里面的小馄饨,还剩下一大半。。
她没了吃饭的心思,便站了起来,朝着那边看着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终于等到他们要等的人。
不止。
还多了一个。关主任旁边一起的是何书记。
也就是梁秋润的上司。
这让陈秘书有些意外,二人上前,“何书记,关主任。”
何书记率先回头看了过来,“是小陈啊,还是为了梁厂长来的?”
陈秘书有些尴尬,他点了点头,和江美舒对视了一眼,他这才朝着关主任解释道,“梁厂长绝对没有任何要复辟资本主义的心,这是我们肉联厂所有人为他写的请愿书。”
“我们肉联厂一千多号人,全部都相信梁厂长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“关主任,何书记,还请您在给梁厂长一个机会。”
这话一落,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,何书记低头看了一眼请愿书,他接了过来,旋即,递给了关主任,“你看看?”
“我说过的梁厂长这个人绝对是,一心为了工作,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恨不得天天都在办公室加班的人,老关啊,你说真要是资本家,他能这般委屈了自己?”
关主任看了一眼请愿书,他这才接了过来,从前看到最后。
“整个肉联厂从上到下,所有人都签了请愿书?”
这话问的,让陈秘书额头上的汗珠,顿时滚落下来了。
这就是和上级领导,打交道的紧张了。因为对方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废话。
陈秘书没说话,江美舒却开口了,“是,一千零七个人。”
“所有人?”关主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,才问出这句话。
江美舒犹豫了下,选择说实话,“不是,还差一个人,我们还在找。”
关主任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,这才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,“你是?”
江美舒冷静道,“领导,我是梁秋润的爱人。”
“我们家老梁是个什么人,或许没有比我这个枕边人更清楚的了。”
“他改革的初衷绝对是,为了厂里面的工人,在将来能保住这一个饭碗。”
这话,关主任并不认可,“现在肉联厂的效益是整个首都最好的,没有之一,如果这种效益他都不满意的话,还想更好的话,那么我可以直接认定他,就是为了走资本主义的路子。”
“将权利集中化,将工作翻倍化,将工资减少化,做的多,拿的少,还绝对权利集中,这不是资本主义这是什么?”
江美舒,“不是。”
她看着关主任的眼睛,在这一刻,江美舒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。
企图要将自己肚子里面的一堆怒火,全部都发泄出来。
“不是。”
她一连着说了两遍,“真正的资本主义是领导做最少的活,拿最高的工资,但是梁秋润不是,梁秋润在肉联厂的工时,他是全厂最高的一个,没有之一。”
“就算是劳动标兵和模范,都要比他差一大截。”
“其次,资本主义是压榨工人,拿最高的工资,梁秋润也没有,他的工资还是之前的,并没有任何增长。”
“至于您说的厂子资本主义话,那更是无稽之谈,他改革是为了保住大家的饭碗。”
“关主任,您没去南方看过,您不知道南方那边的私营厂子,现在能做到什么地步。”
“我就拿您身上穿的衣服来说,的确良的衬衫,要布票,要工钱,一件下来可能要小二十块,除此之外,布票少一尺,供销社和百货大楼都不可能卖给你。”
“但是在南方不是,您身上穿着的这件衬衣,在南方只要五块钱就能买到,而且还不要布票。”
“请问您,如果在这种情况下,首都制衣厂还能在南方私营厂的,挤压下存活下来吗?”
这还真把关主任给问住了,他皱眉,“这不可能,这年头买衣服要布票,除去布票,还要人工,销售各种费用,一件衣服怎么可能五块钱买到?”
江美舒,“这可能。”
“您可以去百货大楼问一问,也可以去南方亲自走一趟,看完了您就知道了。”
“梁秋润之所以改革,是因为他看到了南方厂子的先进,也看到了我们国营厂子的不足。”
“我就斗胆问您一句,如果将来南方的肉联厂开放供应了,首都猪肉八毛一斤,还要肉票,而南方却能做到五毛一斤,甚至不要肉票,如果您是顾客,您会选择哪一个?”
这还用问吗?
只要不是傻子,都会选择便宜的那个。
关主任不说话。
何书记微微拧眉,“现在情况严重到这个地步了?”
江美舒,“那是我夸大其词了,我说的是以后的事情。”
“比方说,三年后,五年后的事情,梁秋润正是因为看到了厂子的危机,所以他才背水一战进行改革。”
“领导,如果您也不相信他,那梁秋润太可怜了。”
“下面的下属不理解,领导也不理解,他在做一些世人所误会,所不理解的事情,到头来他还要被抓。”
“您不觉得这对梁秋润来说,太不公平了吗?”
“他,工作狂,劳动标兵,为了肉联厂兢兢业业加班,甚至放弃自己的小家,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您还要在误会他,我如果是他,我可能都不活了。”
这话说的,何主任皱眉,“小江,这话可不兴说。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
江美舒反问,“努力不被理解,还要被污蔑,这真的是没法活了啊。”
她说着最强硬的话,眼泪却一颗颗往下掉。
这就是让何书记和关主任,都指责不出来任何毛病来。
“我也不怕揭短,我就这样和您说了,我们家现在全靠梁秋润,这个顶梁柱撑着,他上面有七十岁的母亲,下面还有正在读书的儿子,以及靠他养活的侄儿子,甚至,还有我这个指望他拿工资回家的吃饭的妻子。”
“我家老梁若是出事。”她低头垂泪,“我们老小就在您办公室门口撞死好了。”
“我想看看六月会不会下飞雪。”
这话说的,关主任一凛,“你这女同志怎么回事?谈事就是谈事,怎么突然要闹起来不活了?”
还带着全家老小来,那他们这办公室还开不开了?
江美舒眼睛哭的红红的,“我没办法了啊,领导。”
“若是老梁是贪污受贿,真要是搞资本主义复辟,不要您来抓他,我就大义灭亲,把他给举报了。”
“可是他没有啊,领导。”她豆大的泪珠,一颗颗往下掉,“他为了厂子连我这个妻子都不要了,连小家都不要了,我们不求他能在事业上做多好,起码,他不能被冤枉啊。”
她哭的不能自已,声音也越来越大。
恰巧也是下午上班的时候,大片大片的人进办公室不说,还有隔壁单位的出来凑热闹。
眼看着人聚的越来越多了,江美舒哭的那么大声。
关主任也头疼起来,“你有什么委屈,进办公室说。”
江美舒也不想要体面了,也不想要脸了,自从梁秋润被带走后,她便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。
连夜里做梦都是梁秋润被人毒打的样子。
想到这里,她一阵悲从中来,“我家梁秋润为了肉联厂付出了一切,如果大家还这样误会他搞资本家做派,那他真是冤死了。”
“领导,您明察啊。”
“你去肉联厂问问啊,随便去问一个工人,您就能知道,我们家梁秋润到底有没有做这档子事啊。”
连哭带打,吐字清晰。
能够让周遭所有的人都听到。
大家顿时窃窃私语起来,“梁秋润是吗?这个人我有印象啊,我记得他好像是肉联厂的厂长吧?我都听我亲戚说了,他这人跟工作狂一样,天天加班,不止如此,他们单位的福利还特别好,听说去年那个时候,各个单位都弄不到煤炭,他还给厂子里面弄来了一批煤炭呢,还是市场价。”
“我也听说了,那个煤炭我虽然没买到,但是我却让我亲戚匀了一半给我,算是勉强过了一个冬天。”
“而且他去了肉联厂后,好像听说前面贪污的人,都被他给查出来了。不止如此,他还给下面在生产车间的工人涨工资呢。”
“他们还有高温补贴,我当时听了可羡慕了。”
“你还别说啊,如果梁厂长这种人都去搞资本家的作态了,那我到时希望,整个首都的厂长都来搞资本家作态,起码上班时间先向他靠齐啊,再不济,分发福利的时候,也要像他靠齐啊。”
“是不是啊,关主任。”
这是隔壁单位来打趣的关主任,对方和他平级,所以根本不怕他。
关主任被打趣的脸色一阵青白,他没理取笑的众人,只是朝着江美舒说道,“你跟我进办公室来。”
“还有陈秘书。”
江美舒见好就收,她知道对方这是退让了。
她立马收了眼泪,给关主任戴高帽,“我就知道您是个听取,民众意见的好领导。”
“您找我进办公室谈,是要把我爱人放出来吗?”
她眼巴巴地看着关主任,因为刚哭过,一双眼睛格外的清澈。
这让关主任顿了下,甚至,有那么一瞬间,他忽视了江美舒把他架在火上烤的错觉。
实在是江美舒这一双眼睛,跟他家那三岁幺儿一样,清澈干净,宛若稚子。
关主任看了一眼,又看了一眼,他拿出钥匙,“进来说。”
没有反驳。
这让江美舒稍稍松口气,她朝着陈秘书长眨眨眼睛,示意有戏。
只是等进去后,关主任倒了一杯水,看了看江美舒,好一会都没说话。
“你这女同志,这么年轻给我下套呢?”
江美舒顿时紧张,“怎么会?领导,我那全部都是真情流露。”
这话说的关主任没说话。
好一会。
他才说道,“小李,带着江同志去看看她爱人。”
这话一落,江美舒先是松了一口气,在接着又提了起来。
对方这是几个意思?
让她去看看老梁?
这是放还是不放啊?
江美舒有些惴惴不安,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,管他放不放,先去看看老梁在说。
她都快一周没见到老梁了,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。
想到这里,都出了门子的江美舒,又回头冲着关主任鞠躬,“谢谢领导。”
“我们全家都谢谢您。”
关主任,“……”
总觉得这不是好话,但是江美舒说话的样子,又太过真挚,连带着感谢也是,让人找不出半分的毛病来。
江美舒跟着小李去了关押室,等窗户开了以后,她一眼就看到了在里面关着的梁秋润。
他穿着那套有些污迹的白色衬衣,人清瘦了不少,脸色也苍白。只是,唯独不变的是那一双,过分深邃的眼睛。
被关押后的梁秋润,身上的气势越发深沉了几分,让人看不懂了。
“老梁。”
也不知道为什么,一看到他,江美舒就想哭,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。
“你还好吗?老梁?”
梁秋润也没想到,会在这个地方看到江美舒,他意外了许久。
“江江,你怎么来了?”
那一张不变的神色,此刻,到底是多了几分慌张。
他被收押,梁秋润从来没有害怕过。
唯独,他怕江美舒哭。
江美舒,“我不来,我不来,谁还来啊?”她从窗户里面拽着他的手,眼睛哭的通红,眼皮也有些发肿,“老梁,你有没有事啊?”
“我找了好多人,但是没人帮我们。”
她哭的不能自已。
“我要怎么做啊,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啊。”
梁秋润抬手擦掉了她的眼泪,一颗颗的擦,他的动作很轻柔,哪怕是从头到尾擦干净后,江美舒的眼尾也没有被擦出任何红色的痕迹。
“我很好。”
梁秋润安慰她,“你不用帮我。”
“你在家把自己照顾好就够了。”
他想抱抱她,但是不行,两人隔着窗户,只能互相对视。
在多就是把手伸进来。
江美舒摇头,眼眶藏着晶莹的眼泪,但是却没有流出来,而是强忍着咽了回去。
“我不。”
她苍白的脸色带着几分倔强,“我要你出来,我要和你一起,我要一家团聚。”
梁秋润轻声哄她,“要不了多久的,我肯定就能出来。”
“江江。”
他低头看着她,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面,满是疼惜,“相信我好吗?”
连带着声音都是温柔的。
江美舒抽抽搭搭,“你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
“快了。”
“可是我带着肉联厂的请愿书,还拿全家老小的性命,去威胁关主任了。”
“他答应我了。”
“答应我了,会把你放出来。”
梁秋润听到这话,他骤然一怔,心脏也跟着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。
“江江。”
“我的傻江江啊。”
“你不用这样的。”
声音嘶哑,还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愧疚。
江美舒摇头,眼睛含着热泪,“我用的。”
“梁秋润,我是妻子,妻子是同享福,共患乱。”
梁秋润听到这话,猛地抬手搂着她,借着窗户,把她半搂在了怀里,他眼睛酸涩,声音难过,“江江。”
“我的江江。”
“你等等我,我会出来的。”
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,带着难以言说的怜惜。
江美舒抬头看向他,“真的吗?”
语气希冀。
“真的。”
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?”
江美舒嗯了一声,她攥着梁秋润的手,“老梁,我在家等你啊。”
“等你回来。”
梁秋润重重的点头。
目送江美舒离开后。
他站在原地好一会,那一张过于温润的面庞,藏在光和暗的交界处,明明灭灭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。
在小李以为梁秋润不会开口的时候,他开口了,整理了衬衣领子,面容冷峻,“帮我喊何书记和关主任过来。”
这——
小李等这话,等了五天了。
他当即嗳了一声,转头就去办公室找人。
是三分钟。
也许是五分钟。
反正没有多久,关主任和何书记便出现在了收押室门口。
“梁厂长,你终于想清楚了吗?”
梁秋润似乎不意外,他们会这样问。
他看着他们,最后目光落在何书记身上,“改革的事情,我从一开始便只和你说过。”
何书记嗯了一声说,“秋润,现在的肉联厂不需要改革。”
“这样就挺好,能够保住数千个人的饭碗,这已经是所有人要看的局面。”
梁秋润垂眼,“双方立场不一样,似乎没有可谈的。”
何书记为了现在的平衡。
而梁秋润为了将来的平衡。
他为了将来那数千个工人,不会失业。
但是他却动了别人的蛋糕。
没办法。
这才是现实利益。
改革的路不通,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个局面。
梁秋润像是从江美舒哭着来的那一刻,才终于下定决心,所以,他才会找来何书记和关主任。
他闭了闭眼,在睁开眼时,眼里已经有了取舍,是决绝,是破而后立,也是重新而来的希望!
他声线低沉,冷峻卓然,“我梁秋润,自愿辞去肉联厂厂长一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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