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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章

作品:见春光| 作者:沈惊春| 分类:其他类型| 更新:2022-06-30| 下载:沈惊春TXT下载

第36章

手里的火折子已被邵钦吹燃。

他捏着那枚香囊,身子微倾,垂眸冷冷睨她。胸前十二章纹逼近,龙纹威武凛然,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,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龙袍,吞没眼前的娇弱女人。

长宜不自觉退了一步,视线从胸前的龙纹移开,落在他指间的香囊。

他竟然逼她烧了它!

究竟是邵钦发疯,还是他真的发现了什么?

长宜心跳极快,双手快要握不住,她暗中屏了口气,故作坦然地抬起下巴:“这是我的香囊,只因陛下不喜便要我烧掉么?”

邵钦唇角微扯。

下一秒,他突然掐住长宜的手腕,她手中火折子对准香囊尾端。

长宜一瞬间睁大眼睛,似乎已经预知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。

她不顾一切,在邵钦掌下挣扎,奋力嘶喊。

“不——!!!”

话音响起的同时,勒口绳线撞上火折,登时烧了起来。

长宜因为过于用力而面色涨红,她试图抽回手,或者是推动,移开,阻止邵钦烧毁它。

然而她那点力量落在邵钦身上简直不痛不痒,他抓她的手稳如磐石,硬生生逼她握住火折子。

火焰愈烧俞烈,瞬间缠附上来,将香囊吞没。

眼看香囊被火焰包裹,上面的精密针脚一瞬间烧焦,发黑,上好的丝线根根崩裂,飘摇青竹顷刻间化为黑炭。

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,长宜无法承受这样的画面,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
“为什么!”

长宜自他身侧转身,一双美眸恨恨盯着他,眼眶中盈满泪水。

“你可以杀我辱我囚禁我,难道还不够吗!为什么连一枚香囊也不能放过?”

她说话时带了哭腔,眼泪不受控地大颗大颗落下,像断线的珍珠。

邵钦松开她的手腕,将烧得差不多的香囊扔进香炉里,转身走到她面前,提起她的下巴。

“是不是朕太纵容了你,才让你问出这种话来。”

这张绝美容颜就在他掌中,对着他,蹙着眉尖落泪,眼眶红得不能再红。

只是那眼中恨意翻涌,显然是恨极了他。

邵钦想到她的恨从何来,手中力道不由收紧,捏得她下颌发白。

他口吻微讽:“江南织造特贡的绸缎,朝中哪个王公大臣有此份例,需要朕去查吗?”

长宜泪意止住,眸中闪过几分错愕。

随之而来的,是涌现的后怕。

是了,这香囊的料子非是凡物,只有王亲贵族才有资格领用。

长宜从小到大用的都是这样的料子,在她眼中再寻常不过,便是拿到手中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。

邵钦一提,她才想起,那一年丝价高涨,贡品减缩,连长宜都只领到了两匹,宫中赏赐一向记录得清清楚楚,这些贡品分赐给了哪些大臣,赏给她的缎子又用到了哪里,只要想查一查便知……

她没有发现的破绽,他一眼便看穿。

她的脸色一点点变白,邵钦倏地放开她,拇指轻轻拭掉她脸上的泪。

指尖薄茧偏硬,动作再温柔,触感仍旧粗粝。

“李长宜,不要再激怒我。”

他淡淡开口。

“再有下一次,我真的会杀了他。”

-

正殿的窗开着。

深宫禁院一棵梨花树生长,红墙之下,雪白梨花开满枝头,花瓣落了遍地。

这是长宜最爱的梨花,可自从梨树移植到院子里,她一眼都没看过。

她手腕被锁住,整个人囚在床上,双膝并拢曲起,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,书页上躺着几片花瓣。

纤细手指轻轻抚上去,那花瓣已经有些干了,水分流失,变得更加轻薄。

这是宁惜玉送给她的春光。

邵钦已经知道宁惜玉与她有所往来。

他只说不会杀他,却难保不会为难他。

宁惜玉自小便有神童之名,三岁能成文,五岁书篇章,在老国公的影响下,通晓社稷之艰,又怜百姓之苦,这样的人,注定是要入仕的。

长宜希望他仕途平坦,他本该如此。

她不希望他会因她经受不好的事。

还有最重要的。

她不愿,不愿再以这样屈辱的方式,被邵钦锁在长乐宫里。

她看着书页上这一片洁白花瓣。

眼眸逐渐坚定。

-

斜阳沉去,天穹挂起星河,巍峨皇城万千宫苑依次点亮灯火,殿阁高低错落,飞檐翘角在灯影下映出一片暗影。

崇政殿上了灯,掌灯宫女俯身退下,擦过刚刚入殿的刘公公的肩。

“陛下。”他走上前,小心拱手。

明黄桌案上熏香袅袅,奏折成堆排列,青烟笼过朱砂墨,一支细笔饱蘸朱墨,落在奏折上细细批注。

白纱灯罩滤过烛光,在邵钦凌厉的脸庞投下一片柔光,他眉头微皱,不怒自威。

“何事?”声音冷淡。

刘公公觑着邵钦的脸色:“王爷求见。”

新朝初立,如今称得上王爷的,只有一位了。

邵钦头也不抬:“宣。”

刘公公收回眼,心想,新帝这样的口吻,倒是拿不准他对这嫡兄长是什么态度了。

他领命下去,走向殿外,对着阶下立着的身影淡淡躬身:“王爷,陛下宣您进去。”

邵衍颔首:“有劳公公了。”

他抬步迈上石阶,擦过刘公公走进去。

刘公公看向邵衍的背影,缓缓合上殿门,转身守在门外。

邵衍长身玉立,站在殿内朝邵钦拱手。

“陛下。”

邵钦将批好的奏折晾在一边,又拿了一本奏折摊开,这才抬起头,神色很淡。

“兄长来此可是有事?”

邵衍面容俊逸,气质翩然,光是站在那,便知君子如玉。

他绽出一个微笑:“父皇备了晚膳,特命我请陛下前去。父皇说,我们一家人已经许久没聚过了。”

邵钦唇角微动:“朕还有奏折要看,改日罢。”

邵衍望着邵钦,眸色诚恳:“父皇说陛下整日忙着政事,连饭也不好好吃,父皇担心陛下累坏身体,这才安排了今日家宴。”

烛光微颤,投在邵钦脸上的柔光也随之一晃。

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奏折,眉目专注,一丝不苟。

就这么将邵衍晾在殿中。

沙漏缓缓流淌,不觉过了两刻钟。

邵钦放下批好的折子,抬头看向殿中。

邵衍站在那,清逸笑容不减:“陛下,父皇还在等您。”

邵钦没再说什么。

“走罢。”

-

临华殿在宫中位置稍偏,邵钦乘肩舆,邵衍行在肩舆下。

肩舆停在宫外,阖宫上下的宫婢纷纷跪拜。

“陛下——”

“陛下——”

邵钦单手负后,身着玄色龙袍默然前行,胸前龙纹怒目獠牙,天子威仪尽现。

他身后跟着刘公公,邵衍落后两步,行在后面,眉目清逸温和。

入了正殿,只有邵正忠一人坐在殿内。听见门口的脚步声,他抬头,看向进来的两道身影,眉目仍旧威严。

“父皇。”邵钦面沉如水,静静看过去,“父皇唤儿臣前来所为何事?”

邵正忠闻言,眉头蹙了下,放在膝头的手搭在桌上,刚要开口。

邵衍上前一步,微笑道:“陛下来之前还在崇政殿看折子,晚膳还没用,还是先用膳吧。”

邵正忠收眼,转头对身边随侍的宦官道:“传膳。”

“是。”

宦官下去,他看向站立的两道身影,沉声道:“都坐罢。”

邵钦撩衣摆坐下,邵衍坐在一边,面带笑容。

邵衍转头道:“陛下整日忙到深夜才歇下,陛下事必躬亲,当是万民之福,也要多注意身体。”

邵钦手臂搭在桌上,拇指搓捻:“多谢兄长。”

等待上膳的过程中,邵正忠问了几句朝政上发生的事,邵钦淡淡应了。

事实上邵正忠这个太上皇只是空有虚名,甚至还不如从前作为伯远侯时权力更大,过问朝政只是走个过场,便是提了也深入不得,这已经不是他能够置喙的。

御膳一道道呈上来,菜式荤素搭配,口味酸甜咸辣都有,丰富得很。

邵钦静静扫了眼席面,未动。

邵正忠对席面摊掌:“等了这么久,用膳罢,别饿坏了身子。今日是家宴,没那么多规矩。”

邵衍微笑提议:“我们父子三人许久没有聚过了,这样好的日子,不如痛饮几杯。”

邵钦未应声,不答应,也不反驳。他挺直腰背坐在那,已是殿内最不可忽视的身影。

邵衍半晌等不到回应,仍不恼,伸手召来宦官:“为陛下斟酒。”

邵钦执起筷子,夹了一片酸笋。

刘公公立在后方,见邵钦筷子夹了什么,心头不禁一跳。

——陛下不是不爱吃酸腌之物么?

邵钦动筷,邵正忠才堪堪动筷。

酒斟好,邵钦没喝,又夹了些旁的在碗中,只是堆着。

邵钦的筷子又伸向酸笋时,邵正忠伸手,将那盘笋摆到邵钦面前。

邵钦瞥向眼前多出来的这盘菜,放下筷子,脸色如同一碗凉水:“父皇有何事?”

“寻常家宴罢了,能有何事?”

“是么。”邵钦唇角扯了扯,“既无事,朕还有折子要看。”转身欲走。

——“站住。”

邵正忠声如洪钟,说完,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脸色微微一变。

他索性板起脸来:“身为一国之君,饭不好好吃,如何治理天下?折子再重要,能有你的身体重要?”

邵衍随之站起来:“陛下,父皇也是担心你。”

邵钦转回身,看向面色严肃的邵正忠。这是他的父亲。

他重新坐下,缓声道:“儿臣政务繁忙,没能像兄长一般在父皇身前尽孝,儿臣也想为父皇分忧罢了。”

邵正忠的面色终于缓和许多,却也只是没那么严肃而已。

他道:“许是为父的命数罢了,儿子身为一国之君,不能常伴身边,你兄长将来成家,也是要离开的,为父年纪大了,这样一家团聚的日子,不知还能有多少。”

邵钦道:“儿臣不孝,今后会常来探望父皇。”

邵正忠沉吟了下:“到底国事要紧,你能有这份孝心,为父就已知足。”

——“不过,若是你姑母也在宫中,也算有人能陪为父说说话。”

邵钦搭在膝盖上的指尖轻敲:“可惜。”

只说了两个字,邵正忠等了半天,也没等到下文。

邵衍端起酒壶,给邵正忠的杯中添酒:“姑母如今身在寺中,未经陛下准允,哪能轻易进宫?儿臣常来陪您便是。”

邵正忠双手按在膝头:“为父大概是老了,近几个月,总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来。”

“那时你们的姑母还是贵妃,虽然在宫中,却总惦念家里,侯府能有昔日风光,全倚仗你们的姑母。许久未见,也不知她在寺中过得如何……”

提起这些,邵正忠嘘长叹短,哀叹连连。

邵衍神色动容,宽慰父亲:“姑母一定也是这般想念父皇。”

邵正忠叹了口气:“寺中斋饭清淡,你们姑母必定用不惯……”

邵衍继续抚慰父亲:“父皇,今夜乃家宴,还是先用膳罢。”

邵正忠摇头:“为父想到你姑母在寺中,不知多久未用过这样的饭菜,为父便食不知味。”

邵钦坐在一旁瞧着,徐徐开口:“父皇如此思念姑母,朕明日派南临护送父皇到寺中,陪姑母小住月余?”

席间凝滞片刻。

邵正忠面色青了一瞬,很快恢复如初:“这……”

邵衍道:“父皇出宫,万一被有心之人察觉……太危险了,倒不如将姑母接到宫中,也免得劳烦南大统领亲自护送。”

邵正忠沉吟片刻:“这样,倒不失为一个办法。”

邵钦望着邵正忠,眼波慢掀:“丽太妃是前朝旧人,朕不杀她已是仁慈。”

更别说召回宫中。

邵正忠道:“丽太妃是前朝旧人,也是你姑母。她为贵妃时,我们侯府沾了多少光?如今太妃安置在寺庙里,传出去倒显得我们忘恩负义。”

邵钦缓缓靠在椅背上,扯了扯唇角。

“朕知道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邵钦徐徐道:“朕明日便命人接太妃回宫。”

邵正忠眉头一松,转脸看向邵钦:“此话当真?”

“嗯。”

邵衍举起酒杯,笑道:“陛下如此体贴父皇,倒教我这个做兄长的愧怍了。”

邵正忠道:“在为父心中,你与钦儿都是为父的好儿子。”

邵钦唇角微讽,没说什么。

他记得。

在太学院里,长宜对宁惜玉说,她想吃登仙楼的反沙芋头。

宁惜玉说,他已命书童将芋头买了回来。

登仙楼。

他曾无数次路过那里,在上京最繁华的街道中,这间酒楼建了五层之高,老远便可看到。酒楼香气飘远,勾人生津。

名气之大,凡入京者,无不到此地瞻仰,更有甚者,花光全部积蓄,也要品尝登仙楼的美食。

自那日听过长宜的话,他的心中便种下一个种子。

他也想尝一尝,让她如此喜爱的,究竟是什么味道。

回到侯府后,他掏出用于存放银钱的小盒子,将全部家当数了数。

不过四钱而已。

而登仙楼一道甜品就需要一两银子。

他握紧手中的盒子,在屋内站了良久。

晚饭照例是一道腌菜,一个素炒菜,他匆匆吃了,随后离开院子,到主院前,也是邵正忠回院的必经之路等待。

已是二更天,庭院内树影交错,而他落在脚边的影子,也从身侧不知不觉溜到了身前。

他等了一个时辰,终于见到邵正忠负手归来的身影。

待邵正忠行到近前,他从墙边站出来,唤了一声:“父亲。”

他一身玄衣,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,突然出现在邵正忠面前,把他吓得胡子一抖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
少年垂下眼眸:“是,父亲。”

邵正忠收回眼,负手继续向前。

“父亲!”少年不由向前跟了一步,又唤了一声,嗓音低沉。

邵正忠蹙眉转身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他严肃威仪的脸看过来,视线落在他身上,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少年暗暗捏紧衣角,抿了抿唇:“父亲……我想……”

想什么,半天说不出下文。

邵正忠耐心缺失:“说不出来便别说了。”

眼见等了这么久的人就要离开,一急之下,他终于脱口而出:“……父亲,我想预支三个月的月钱。”

说完,他暗中松了口气,随之而来的,是成倍的紧张。

“三个月?”邵正忠眯眼,看着面前的单薄身影,“府里供你吃穿,你要做什么,需要那么多钱?”

他垂眼。

如果没记错,府中仆人的月钱,就有二两银子。

他声音僵硬:“我想……买书。学士在讲课时提了几本书,我想买来——”

“不必了。”邵正忠打断他,“读书一事有你兄长,你不需要走这条路。你及冠后,为父为你寻个妻子,再分你几间铺子,足够你富足度过后半生。”

“不用读书?”

他听了父亲为自己的规划,身子微晃,不愿相信这便是自己的后半生。

他将一切情绪隐匿在夜色中,语气和平时一样毫无情绪:“那父亲为何……将我送到太学院……”

“世家子弟须得入学,你闲在家里也没什么用。”邵正忠不再看他,“你当该知道,你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,有些东西,你不配去想。”

说完,邵正忠正了正衣襟,提步踏进正院。

夜凉如水,他站在原地,望着父亲的身影远去。

也是那一天,他才知道,原来有些人,连出生都不配。

……

而现在,他摇身一变,又成了邵正忠口中的“好儿子”。

殿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,紧接着,殿门被人敲响。

邵正忠放下酒杯,抬头道:“何事?”

外面传来的是侍卫的声音:“陛下,陛下,不好了!”

——“长乐宫走水了!”!